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© 2007 Qingnian Tang. All Rights Reserved.

 

 

 

两副没有送出去的对联

 

前不久我的一位老朋友去世了,五十一岁。十多年前我们曾为创办一份报纸在一起工作过一段时间。他的名字叫徐启华,出国前他是上海文汇报文艺部主任。我和他在中国文艺界(主要是文学和美术界)多少总有一些共同知道的人和事,也对当时尚未走出六四阴影的中国局势看法相近,聊得还挺投机。我的一个也是学美术的朋友文子也被找去帮那家报社工作,那时是他初涉与编辑出版相关的行业。这大概是我们三人君子之交的开始。

后来我进了广告公司,文子又做了十来年的报纸,本地各种各样的报纸他差不多都接触过。老徐去了侨报,不久还当上了总编辑。若干年来我和老徐只见过几次面。有一次我在侨报的停车场上碰见他,他说在业余时间帮人办身份,他的英文不好,主要拉生意,他的合伙人英文好,负责准备文件,然后去找有执照的律师签字。我很难想象,像他这样的书生,堂堂一个总编辑,拉生意时怎么开口?老徐毕竟是文人,又有作家的敏感,大概立刻就猜出我的疑惑,连忙说道,侨报是个怪胎,总编辑只是混饭吃的……的确,那时的侨报事事受制于中共当局的宣传口径,而老徐从骨子里就是一个有良知的自由民主派知识分子,他在侨报能有什么作为呢?相当大的一批来自中国的知识分子,做着各种非所长或非所愿的工作,不就是为了糊口吗?

今年四五月份,忽然收到邀请,叫我和文子去他家玩儿。又是几年不见,他比以前老了些,添了许多白发。但精神不错,言谈间也隐约能觉出他比以前更有自信。他送我们他在上海新出版的文集。侨报现在每周出一份侨报周末,比较自由,不受中国官方控制。每期的头版头条是他的专栏,以南杉为笔名,写的都是和时事有关的评论文章。已经写了一年多了,集子里的就是从这些文章中选出来的。不过在中国从地方到中央的三级审查中,他认为最有价值的和有锋芒的文章都已删除殆尽了。他在Arcadia买了房子,后院辟了一小块地种了些蔬果,还种了些竹子。读书,写作和躬耕是他的大部分业余生活。耕读乐,这是传统文人所向往的生活乐趣,而老徐则是耕作着两块“自留地”,一块在后院,一块在心灵深处。

他不喝酒,我和文子倒是喝了不少。席间我们聊SARS,聊伊拉克,聊布什,也聊胡锦涛温家宝,聊美国的忧虑,聊中国的发展。饭后他又告诉我们他个人的规划。他打算在儿子上大学后就退休,到苏州去买个房子,潜心写作,计划中想写的已有一部长篇小说和一部国际政治方面的专著。经过这么多年的挣扎奋斗,总算可以做一点自己想做的事了。

那次聚会后我颇多感慨,也为老友目前的状态而骄傲,在如今这个斯文扫地人欲横流的时代,仍然坚守知识分子的良心本分以文载道的人实在是太少了。作为他送给我书的回赠,我写了一副对联打算送给他:

 

清流尚存,灌溉良知自留地;

浊世仍谠,卓立苦心笔耕人。

对联写好几个月了,也一直没有送给他。中秋节侨报办活动,我带着写好的对子去了,想着也许能碰见上夜班的总编辑。但没找着他。正和文子商量着要请他来我家坐坐,却传来他的噩耗。说是因为胆道堵塞,上次见面后不久就住进了医院。最后死于肝衰竭和肾衰竭。

对联没有送出去,我又只好写挽联:

恒将吟讽担道义,纸墨犹湿,文采血泪竟成遗迹;

讵料挥别是永诀,音容宛在,苏州洛城何栖英魂?

十多年前我们在那家小报时,他写了一篇短文,针砭时弊,指点江山,文采极好。可同时本地一家大报上也登出一篇短文,愤怒斥责中国当局关押鲍同,作者是逃亡在美国的鲍同原来的秘书,也是老徐北大的同班同学。我半开玩笑地说,两文相较,一是文采,一是血泪。挽联中文采血泪指的就是这事。最近这一年多来,老徐写了许多浸润着血泪也颇有文采的文字,而这一切转瞬就成了遗迹,成了遗物中自己留下的一堆剪报,成了他的读者渐渐淡忘的回忆,成了相互投契的朋友们的缅怀。老徐生前出这本集子不知费了多少周折,删改那些真言的锋芒,也不知他忍了多少痛。而今那些没有收进集子的,大概该更不可能有机会结集出版了,更不用想那些从未发表过的手稿了。一个生命的结束,他生前珍惜的一切也都随之而去了,消逝在苍茫浩淼的黑暗之中。

他留下遗言,丧事从简,遗体已经火化,准备送回浙江老家和祖上的家人葬在一起。我错过了侨报为他举行的最简单的追思仪式。我赶到灵堂时已是晚上十一点多钟。我找到现任的总编辑打开灵堂的门,看着立在空荡荡大厅尽头的照片,看着为数不多的吊唁者送的花圈和挽联,我真的不能相信,竟然以如此简单的方式我就与人生中一位最有价值的朋友诀别了。第二天早晨灵堂就要撤除,连这个最简单的仪式也将收场。在我手中,他送给我的书和两份近期的侨报周末还是热的,而月光下,他站在家门口向我们挥别的身影却永远地远去了。

我的对联没有送出去,挽联也没有送出去,我不知往哪儿送。我想去看看他夫人,但不知该说些什么,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在家里也设置一个灵堂,不知我的挽联是能给他夫人以安慰还是会撩起更深的伤痛。

人生无常,行色匆匆。自己想做的事,稍不留神,就失去时机了。留下的缺憾,也许永远无法弥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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后记:此文是以去年十一月写给友人的一封信为基础修改而成的。今天我与老徐的夫人不期而遇,得知她为老徐建立了一个网站,又为老徐在香港出了一本书,上一本书在中国被删除的,后来发表过而不曾结集的以及不曾发表的手稿都收在这本书里了。这实在是令人欣慰的两件事。也让我在对徐夫人的敬意里更增添了一份感激,为老徐,为我自己,也为后世的读者。真正有价值的思想印成书,就有了新的物化的生命,而不容易被湮灭了,就像老徐的灵魂已经物化成一颗小星,嵌在深邃的夜空中了。

2005/10/12

 

 
 
生命,如“器”之填充
Life; The Replenishment Of The “Vessel”
两幅没有送出去的对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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